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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场葬礼,在微信群火热举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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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十安

清醒后,子女孙辈们第一时间纷纷散去。家里有人偷偷抱怨,说二姨妈说话向来不靠谱,咋咋呼呼,那么大个阵仗,好像催外婆快去一样。

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56个故事

外婆的遗像早几年就准备好了。

2014年10月,我回老家看望外婆。晚上七点,房门紧锁,黑茫茫的一片。二姨妈猜测外婆出去打牌未归。

老屋砖瓦结构,不通风不采光。水电是后通的。天井中真有口老井,通自来水后被青石板覆盖了。天井边的老人们有的去世有的搬离,留守的渐渐凑不齐一桌,外婆只能越跑越远寻找牌友。

当时外婆已年近八旬,我虽庆幸她兴致不减,但又有点焦虑。我和二姨妈移到路边,边聊天边就着微弱的路灯张望。不多时,有个瘦小的人影驼着背、拄着拐,缓慢地走来。

我张嘴唤了声外婆,意外发现嗓音沙哑。二姨妈接过话“这是丫丫撒,丫丫来看你。”

外婆直愣愣地看向我,嘴角抽动,要哭不哭的模样,又赶紧抬手按了按眼头,再放下手时,泛黄的眼角只是浑浊的亮。“我的乖乖!”她确认了,伸手牵住了我。我小心翼翼地捏着,她手上的皮肤松弛,游离在骨架之上,手指冰冷,手心温润。

大门上悬着一个灯泡,二姨妈拉了开关线,意有所指“二姨父过来安的。他隔三差五过来,待外婆比亲儿子都好!”二姨妈是个麻溜人,事情做得出,也要讲得明。

外婆没接话,兀自掏钥匙,左手仍牵着我,右手放在拐杖,在口袋里摸索。找不到,只好不舍地松开我的手,把衣服揭开,两手在身上画圈。

二姨妈有点着急,“石头下面还压着钥匙不?”探下身去,果然摸到了。

咯吱咯吱推开门,一切如昨,黑色泥土的地面还挟带着一丝潮湿的土腥味。外婆偏头对五屉柜上外公黑白遗照说:“丫丫回来了哟。”我看着前面摆着的香炉,局促不安,“要上香吧?”

“晚上阴气重。你身体不好,免了!”外婆顺手拿起搭在洗脸盆上的毛巾抚去遗像上的浮灰。“当年你外公走的急,没准备。他们挑了这张相,我看有点歪。我今年照了个登记照,蛮好的,准备留着做遗像了。”

我瞅着八个方格里外婆大小一致表情严肃的脸,喉咙又开始发紧,实在夸不出口。

临走,我掏出600元钱。外婆推拒了下,最终折成条压在被褥下,“我不用,都帮你攒着啊。”

出来后,二姨妈埋怨我,说不该给,钱估计又要被大舅搜走了。

外婆说遗像的话我当时没有留意,我意识到外婆生命快到尽头,是在2017年9月。

二姨妈突然在“金家大院”微信群里大声叫嚷着,要小舅赶回去,说外婆快不行了,不能闭眼,估计是想儿子。紧接着,二姨妈又说现在和大舅妈回去收拾衣物、准备后事。

我赶紧问什么情况,没有回音,料想那边已是各自忙乱。人在异地,六神无主,低下头去泪珠掉落。地铁上大家都像沙丁鱼拥挤在一处,但无人会在意我。

晚辈们请假、买票、安置家里,基本到齐了。十几个人围坐在病床边,一起俯身,凝视外婆,是难得的黑色幽默的团圆。

毕竟年过八旬的人,医生和家属都不想承担手术的负累,方案都是针剂,病情也是稀里糊涂。所幸这场抗争有惊无险,外婆恢复了意识。看着医院或躺或游走的条纹人影,她前一刻还虚弱呻吟着:“疼啊疼啊!”后一刻扭头对病友宣传:“哎,医生说我不用手术的!”很多幸福是比较出来的。

清醒后,子女孙辈们第一时间纷纷散去。家里有人偷偷抱怨,说二姨妈说话向来不靠谱,咋咋呼呼,那么大个阵仗,好像催外婆快去一样。

出院后,外婆便被安置在一家有医疗性质的养老院里。两人一间,床也是病床,有护士和医生值班。

有人过去看望,就拍个视频或者拍几张照片发到朋友圈。小辈们纷纷点赞问好。

看着外婆掺杂银丝的头发无力靠在雪白的枕头上,层层叠叠、发黄泛黑的眼皮偶尔挑起,空洞地看向镜头,周遭一片清净空荡的白。我只觉得渗得慌。群里的热闹也虚弱得很。

但我知道,照顾外婆对于姨妈舅舅们是切实的生活,我只是旁观者。

因为照顾外婆的事,舅舅姨妈间已生出些嫌隙。其他家都各有难处,二姨妈家务略清减,经济条件也好些,女婿还是县人民医院急救科主任,治疗、床位、用药等都使得上劲。事情就落在她家。其他子女也心中记挂,偶尔去看望清洗一番,碰到不顺眼的就提点建议。和二姨妈之间就演变城监管者和护工的关系。

某日,二姨妈在“金家大院”的微信群里甩出一张照片,手写的记账单,护工费、药费、盒饭费、病房空调费等林林总总,然后发了条语音,昨天外婆说嘴巴里没味,所以她去街边小吃店炒了个青椒肉丝,外婆蛮开心,吃了满满的一碗饭。如果有人觉得这个15元不该花的话,就不记入总账,自己出了。末了,故作豪爽的"哈哈"两声收尾。

半天没人吭声。

过会儿,小姨轻声细语地发语音说:“二姐,医生说能吃刺激性的东西了吗?”

“外婆高兴!”二姨妈硬梆梆地强调。

群里又安静了。

亲戚间有些问题是无解的,但二姨妈还是幻想能有个人主持公道,这个幻想常落在我妈的身上。因为她是外婆最疼爱的女儿;因为她很优秀,是他们一辈唯一走出县城的人;也因为她离开人世十余年了。

电话里,二姨妈打电话对我说,“妈的,老子又出人又贴钱,还落不到一个好字!如果你妈妈在世,她绝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,她一定会去骂躲清闲的,她一定能让外婆安心。”说着,慢慢哽咽。

我只能干巴巴地予以安慰。二姨妈需要战友,即使战壕只能隔着电话线达成,得不到预想的共鸣,只能渐渐收声。

潜意识里,我确实无法和二姨妈共情,也许我觉得我妈对他们来说是姐妹,对我却是唯一。只有面对外婆时,我能感到中间一代人缺失的残忍。

我妈去世后的一小段时间,外婆闹着要来武汉,被好说歹说劝住了。又被家里人发现偷摸地徘徊在车站想要买票,好在身上钱被大舅收走,所剩无几。工作人员是退休的二姨父的熟人,一边打电话通知二姨父,一边连哄带骗地说这么大年纪是不让独自上车的,总算把她劝住了。

外婆电话里跟我告状:“丫丫,他们太拐,不让我来。”又说,“我融了几个袁大头,给你打了银镯子。本来给你送来的。”

家里藏着几块袁世凯头像的银元,她不知道一枚已经被市场炒到3000元以上了。

我不是外婆身边长大的孩子,和她相处较少,可能因为妈妈去得早,她对我总有点额外的疼惜。

自我记事起,外婆就初老了,但那时的她是风风火火、五官鲜明的。

儿时随我妈回监利,车驶入县城,还未进站,隔着大巴车窗,我妈从人潮拥挤中突然望见路边的小摊,猛地拉开车窗大声呼着,“姆妈!”又用手背拍我,“快叫人。”

当年,外婆和外公在街边挑着扁担卖小馄饨,一张桌子,四条长凳,炉子的烟火气和底汤的香味会在走动时挥散开,跟着行人的脚步。有时也固定在人流较旺的地段。生意稳定了,颇有生意头脑的外婆还用绳子挂了一串小人书,就像现在麦当劳里的儿童乐园一样,吸引儿童,大人们好能歇息一会。

大巴随叫随停,我们钻出来。外婆迎上来,抱住我,围裙上的面粉蹭了我一脸。我撅着嘴的左右躲闪。外婆语调轻快地和等待在旁的客人解释,“这是我三丫头和外孙女!从武汉回来的。”县城人脉熟络,客人们捧场说“难得难得”,屁股在长凳上左右滑动,给我们挪了个座。

外婆迅速拿起漏勺添了一碗精致如小花般漂浮的馄饨,上面撒满细碎的虾米。妈妈捧着碗用勺子一颗颗地舀起、吹冷、喂给我。

透过蒸汽,我看见外婆噙着笑意,手脚利索地招呼客人、煮馄饨、调味、收费找零。

此后我妈去世、外公去世,她腿脚不便,出门不易,生活退缩到一隅。陆续听到的琐事,大致都是她老糊涂了,喜欢告状,又偏心儿子。自己每日咸菜白粥的凑合过,还偷偷给大舅贴钱。

有时和外婆通话,她耳背反应迟缓,我在电话这头大声吼叫,不要吃咸菜了,买点新鲜菜,不要舍不得给自己花钱,缺什么就说,她简单重复的回答,“啊啊,好哦。”问等会做什么时,她会说,“我去打牌的。”对我也没有过多询问,只是说,“要注意身体哦!”

2018年1月24日,腊八节,微信群里连续蹦出三个小视频,原以为是有人给外婆送腊八粥过去,其乐融融。

点开一看,外婆双眼紧闭,曾透露点活力的器官关闭后,整个脸如泄气般瘪塌下去,只留下一圈圈深深的褶皱。鼻腔处罩着透明的氧气罩,另一端连着一个蓝色掉漆的氧气罐,巨大的阴影把外婆瘦小的身躯遮住大半。二姨父掀起被子一角,用手握住外婆的脚说,抬起头对着拍视频的二姨妈说,"热乎的。"

再次发病,针剂第一时间用上了。各家也如同咬合紧密的齿轮,开关一转便运转起来,但这次显得有点疲乏无力。权衡一番后,仍是二姨妈和二姨父做主力,在武汉帮我妹妹照料小孩的小舅和小舅妈紧急赶回监利。

连续三天,外婆仅仅靠营养液支撑着基本的生理体征。

小姨看外婆情况实在有些危急,自己刚做了子宫切除术,不能出门,就催在武汉照顾亲戚的小姨夫连日返回。小姨父返程当晚骑摩托车赶去养老院,路上黑灯瞎火又或许精力不济,被一辆小轿车撞翻。还好司机并未回避责任,直接送往县人民医院救治。

监利亲戚们接到小姨父被撞的消息,又浩浩荡荡地从养老院赶往人民医院。

小姨父的车祸是最后一根稻草。

大舅前几天在家骨折了,动弹不得,一直在抱怨年头不好,年关难过。大姨妈在家照顾三岁的孙子和脑中风的大姨夫,也脱不开身。

不知道是谁先开口,说外婆这么持续下去已没有意义了,脑神经估计都死亡了,只是呼吸器吹的一点气,是不是该拔掉氧气管了?

以往的抢救已使子孙们酝酿出死亡的预期,几家的矛盾也让他们寻得一种解脱的可能。

1月27日的晚上,他们聚集在昏迷的外婆身边拍了一个小视频。

监利的亲属已到达齐全,我看到晃动的镜头扫过一张张表情肃穆的脸,人或坐或立围在外婆身边,没有人的目光停留在外婆身上,也都在刻意回避镜头。我揣测到一丝不详。

电话响起,那头说明日准备拔氧气管,外婆现在去世也算是喜丧。可我明明看到此时外婆还躺在病床上呼吸。一股火直逼胸口,我不可置信的问,“本来就没有正经治疗,大家心知肚明,现在居然要去拔管。哪个说的,能心安吗? ”

激昂变调的声音像石子投入泥沼,荡不起涟漪。

我追问,“二姨妈同意吗?”

“同意。”

“舅舅呢?”

“都同意的,你不要问了。”

妹妹私下电话我,“简直不可思议!但他们可能是太累了,小辈说话听不进去的。”

我说,"那我明早电话我爹,要他和姨妈舅舅商量,不要放弃。"我妈走后,我爸直接和监利那边沟通其实有些隔阂,想来觉得不妥当,却的确陷入六神无主的处境。

我又和妹妹合计,孙辈八个人,每人出1000元应该就可以撑半个月了。

翌日早起,我后脑昏沉,一晚上要睡没睡,但惦记着要给我爹电话,摸出手机,解锁。

妹妹已更新了微博,“本对世间不舍,心存留恋,虽气息微薄,神志尚在。可也许本知时日不多,不愿拖累于人,今早三点,挥别人间。您一生苦难,朴质善良。愿您来世是有福之人。”

我在床上渐渐蜷缩成一团,泣不成声。

用完半包抽纸,我勉强撑开红肿的双眼,透过条缝,又扒拉出手机。微信群里,外婆的遗体已安置在殡仪馆。

现代设备简便快捷,花圈不需另外订制,素白和浅黄的塑料花圈固定在墙壁上,只需提供致哀者姓名身份,殡仪馆打印出条幅就可以依次挂上。抬头闪烁着LED灯,家属提供文字,或者依照样本,有挽联和横幅在灯箱上生成。

玻璃棺木顶上有一张黑白遗照,也早已不是镶嵌相框里冲洗出来的照片,而是电子屏幕。

透过摇晃的镜头,我竟看不清那张遗照是否就是外婆备好的那张。

作者金十安,金融从业人员

编辑 | 蒲末释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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